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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9-7-17 22:3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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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帖最后由 一五一十 于 2009-7-17 22:37 编辑
整整一个夜晚我都没怎么睡着。所有在二号哨发生过的事情,一件一件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晃来晃去。迷迷糊糊中天花板上出现了一对空洞的眼睛,我认了半天说,况波你不是退伍了咋又回来了……况波“嗯”了一声说,“末嘟儿来跟嫩说一声”(最后来跟你说一声)却是满口的河南梆子味,穿着雪白的衬衣,军绿色的衬裤,光着脚走了过来,两只手扎煞着,嘴巴张开眼睛睁着却像是朝上望着,走的近了觑住一看是黄宏,笑嘻嘻的抬起带着梅花表的手,抿了一下油亮的头发,转过身去像撒在空中的香灰一样奄然而灭。
睁开眼时已经是上午9点多了。诧异了一下寻思今天怎么哨兵没来喊我吹起床哨,才想起放电影都是礼拜六,今儿个礼拜天。
起床胡乱洗漱了一下,到炊事班去,炊事员老郭见我就笑,咋了四班长,夜来睡觉跑马了是咋的,咋睡到这辰光才起来,那边桌上盖笼下头给你留着饭。
揭开盖笼,一碗白米粥,两个小馒头,还有一碟豆腐乳。一边胡乱塞着,脑子里还是乱糟糟一团。吃了两口看见老郭正在择菜,冒起一个念头,问老郭,你今晌还出去不?老郭说菜都买回来了,不出去,要捎东西?
不。我说。回头我有点事问你。老郭说啥事这说还不行?我说我还没弄明白,回头找你。
说罢放下碗筷,抬脚去了铁路对面的小楼。
桥南营房和铁路局上的一座小楼隔路相望。这座小楼和铁路,隧道,以及我们的营房都是五十年代同时建造的,当时小楼是工程技术人员办公的地方,我们的营房是他们的宿舍。后来营房划拨给部队,小楼作为铁路维护时候的临时办公地点,大部分时间是空的,有几个巡道工和临时工在里面住宿。
一层住着一个老头,孤身一人,在这里干了一辈子临时工,年龄大了以后,在小楼看门兼着给巡道工和临时工做饭。平时送水的小火车来了,我们帮他提个水啊什么的,无事的时候和他咂咂牙,聊下天。
老头正在门口葡萄架下面呼噜呼噜的抽水烟,黢黑焦瘦的脸上满是褶皱,两只骨节粗大的手上青筋虬结,手里的湘妃竹烟筒已经摸的油光水滑。听见我去抬了抬眼皮,指了下旁边的凳子。
我坐下摸出烟,递给老头一支,老头摆摆手,继续抱着水烟筒呼噜。咂了几句闲话,和老头聊了起来。
你在这干了多少年了大爷?
……55年…………三十多年了……
哦。
……
桥北哨所后头那棚子原来是干啥的啊?
……建隧道时候住相公的。……63年完工就没用了……
……
棚子后头咋有片坟地呢?
老头昏眊的眼皮微微睁开,眼角有一坨黄色的眼屎。盯了我一眼。不再答话,手里的水烟筒呼噜呼噜的响。半晌后抬起头,说,那地界,不干净。
老头断断续续的说。本来铁路上的小楼和部队现在住的营地,是要盖在桥北工棚的位置。大江两岸都是高山,桥北向阳,桥南阴暗潮湿。后来隧道设计组来实地勘察,不知道哪个懂点风水的工程师,说桥北那块地方不宜量,这才改在桥南建造。
整个工程55年开工,因为当地是泥石流多发地带,加上民间素有“鼠年大水”的说法和记录,本来工程是预计在59年年底前完工,一是建国十周年国庆献礼,二是抢在60年鼠年之前。没想到老天跟人们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,59年夏秋长江流域连续降雨发生几十年一遇的洪水,60年却干的地面冒烟。
59年夏天一号洞修到最后,两头要打通的时候,整个山头遍地插满红旗,大喇叭里没白没黑的喊着“让海水让路,让高山低头”、“一天等于二十年,共产主义在眼前”的狂热革命口号声。
不顾一切的追赶进度和连续的大雨终于导致了塌方。死亡失踪共计四十余人。塌方之后四十多天才把人挖出来,只有十来个能辨认出来,其他三十多个都烂的没法辨认,有时挖出的尸体都是好几个人砸成一团。那时候也没有实行火化,给死亡失踪人员家属发放抚恤金之后,无法辨认的尸体就地葬在二号哨工棚后面的峡谷里。
那之后桥北工棚主要放临时施工的物资,也有人看守,发生过几次怪事之后加上工棚用处不多,隧道建成不久工棚和小屋就废弃了,一直到几年前,83年武警部队组建,驻地一个迫击炮团就地改编为武警,并开始负担隧道和大桥的守卫任务,才被部队占用。
那里后来发生过什么怪事?
老头摇摇头,年岁久了,记不清了。那地界,不干净。
死的里头有女人吗?我听他们讲有七个姑娘?
老头呼噜了半天,有,做饭的都是下面镇子里的女人。不是大姑娘,也不是七个。男人也都在隧道里干活。塌方的时候正好是中午,四个女人挑着饭送到隧道中间。可巧就塌了。后来也没认出来,葬一块了。
那不是天灾,是人祸。老头最后说。
其实人最害怕的是不知道不明白的事情。下午找老郭没找到,说是进镇子去了。这一天晚上我还是在二号哨执6~8点的固定哨,不过屋里有看电视的,也知道了棚子后面埋着些什么人,心底就瓷实了许多。下哨之后回到桥南,我敲开了老郭的房门。
都喊老郭,其实老郭一点也不老。他被扔到炊事班倒不是因为身体素质差。这伙计老家在秦岭深处,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。他出来当兵的时候村子里还没有通上电灯。五粗六壮的身材,紫黑的面膛,在家的时候采药和打猎为生,小学都没读完。当地武装部更多的是出于扶贫的目的把他送了出来,也正因如此,外头的世界见的太少,他看起来言语木讷,反应迟钝,哪个班长也不愿意带这样的兵,于是把他踢进了炊事班。
倒是我和他比较谈的来,闲暇了到他小屋里,听他吹在家里的生活。据他说,平时他们就是上山挖药材,最主要的收入来源是剥杜仲皮卖钱。入冬之后全村男人带上狗出去打猎,设套子下夹子,逮麂子捉野鸡,钢筋锯成花生米长短,和铁砂子一起捣在枪管里打野猪。每年冬天年关之前,几户人家的男人一起进秦岭偷着猎一头熊,一家一个熊掌,回来处理干净晒干,米淘净放到饭甑子里蒸的时候,掺了盐巴,把熊掌放在米上面,蒸出来的米饭黄澄澄的喷香,吃饭不用就什么菜,一只熊掌能蒸到第二年的春天。
这使得我认为这家伙具备一切阿诺德•史瓦辛力加的特质(当时录像带封皮上对施瓦辛格州长的称呼),虽然他整天围着一条肮脏的白围裙,浑身散发着炒菜留下的油腻味道。
在我把二号哨所有前前后后的事情,还有老头的话都跟他说了以后,本来我以为他会琢磨半天,没想到这伙计听我说完就发话了:“有个屁鬼嘛!”
两支烟之后老郭就制定出了他的“捉鬼计划”,第二天天不亮,我出来吹起床哨的时候,就看见老郭挑着买菜的两个箩筐,踩着晨雾中湿漉漉的石阶,悠悠荡荡的进镇子赶集去了。
经过了两天的准备,老郭在这一天的午饭后,提着一个编织袋子过来找我,“别睡午觉了,走,咱趁中午头,去把家伙支上。”
到了桥北和哨兵打了个招呼,我跟在老郭身后就钻到了屋子后面的棚子里。从棚子里钻出来,白天峡谷里也很阴暗,从树叶中洒下的阳光照在一个个土包上面。老郭在土包中间转来转去,不知道找什么东西。我多少还有点提心吊胆,左右瞅瞅,忽然在一个坟头后面,发现了一丛我从来没见过的漂亮的花。淡蓝色的花瓣,白色的花蕊上星星紫色的斑点,散发着幽幽的香气。
若干年之后,岳父喊我去给他养的兰花拍照,我才知道那天见到的花就是兰花。岳父是养兰花的专家,家里里里外外有百十盆。当我向岳父仔细描述过那株花的形状以后,岳父竟然有坐3000公里火车再去挖回来的冲动。
老郭在峡谷里转了一圈以后,就在棚子边上蹲下了,从编织袋里掏了一些家伙,一圈钢丝绳栓到旁边竹子上,弯下来绷紧,摆弄了半天。我想搭把手,老郭摆摆手让我走开:“这上面都用草叶子擦了的,你摸就沾上味道了。”
“来个野猪,它也跑不脱。”忙活完了,老郭直直腰,看了下周围。“这就是我们老家打麂子的玩意,吊弓。只要那家伙踩进来,腿就吊起来了,让它有劲用不上,老老实实栓在这里等着咱们来。”
可我终究没有看到它。在吊弓下好后的第四天黎明,哨兵听到屋后传来“嘭”的一声响,而后是树叶剧烈晃动的声音,许久才停息下来。等到老郭从桥南赶去看的时候,栓吊弓的竹子已经被拦腰折断,钢丝绳套索不知去向。
此后再也没有听到二号哨奇怪的脚步声。两个月后,我退役回家,关于二号哨的种种事件,从此渐渐淡忘。
后记
若干年之后,当年一个战友从军校毕业,在别的连队待了几年,回到我所在的部队任连长。去年冬天,他到我们省来接兵,自然要赶过去在一起坐一坐。在几个战友对过往岁月的留恋和唏嘘声中,我突然又记了起来。
“二号哨?”他想了一会。
几年前的一次泥石流把隧道口以及二号哨的房子、哨所全部埋到了地下。哨兵提前发现了泥石流的征兆并且及时通报,在桥上设置障碍警示列车,避免了一次重大事故。
当年那位说在二号哨位置建造楼房“不宜量”的工程师,是否早就看到了这一幕呢?
二号哨位的脚步声,永远埋藏在地下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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